“弱势首相”，还能撑多久？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关税谈判、农业政策、防灾工作怎么办？我会继续对日本尽责。”

　　当地时间8月8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在自民党两院议员总会上致辞时表示，日本正面临一系列挑战，自己有必要继续留任。

　　两院议员总会是自民党内仅次于党大会的决策机关，有权审议“重要事项”。在日前的会议上，倒石破茂势力提出，要提前举行党总裁选举。

　　根据自民党党章，举行临时总裁选举，需得到该党295名国会议员及47名都道府县联合会代表（共计342人）中过半数的支持。这意味着，如果自民党总裁选举管理委员会最终决定提前举行选举，实际上就是向石破茂发出了“下台通告”。

　　在参议院选举中遭遇“历史性惨败”后，自民党内部爆发了一场“权力争夺战”。反对派持续要求罢免石破茂，希望这位弱势首相知难而退，但石破茂坚持与对手正面交锋，要求他们拿出足够的票数才肯下台。

7月20日，在日本东京自民党总部计票中心，日本首相、自民党总裁石破茂回答记者提问。图/视觉中国

　　“强烈的危机感”

　　7月23日，在日美就关税问题达成协议后，自民党内要求石破茂下台的呼声达到顶峰。与此同时，多家日本媒体报道称，石破茂有意在8月底前宣布辞职，为选举失利担责。

　　在7月下旬的参议院选举中，自民党及其执政伙伴公明党自2018年以来首次在参议院失去多数席位。在争夺的125个席位中，自民党仅获39席，比上次少了13席。加上公明党的8席，执政联盟总共只赢得47席，未能获得保持多数党地位所需的50个席位。

　　近年来，自民党接连曝出与统一教勾结、瞒报政治献金等多起丑闻，形象严重受损。在这场危机中，形象清新的自民党边缘人石破茂，在四次挑战首相之位失败后，终于在去年10月圆梦。当时，他将自己的胜利形容为“天命”降临。但这位承天命之人，未能挽救自民党的颓势。

　　从去年10月的众议院选举，到今年6月的东京都议会选举，再到刚刚结束的参议院选举，自民党在石破茂领导下连吃三场败仗。据日本广播协会（NHK）的出口民调，该党支持率从2022年的43%暴跌至今年的24%。这一结果表明，在统治日本政坛七十年后，自民党的长期执政地位正在动摇。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新兴政党在此次选举中取得了最显著进步。由玉木雄一郎领导的国民民主党席位数从9个猛增至22个，成为仅次于立宪民主党的参议院第二大反对党。打着“日本优先”口号的极右翼政党参政党也实现了突破，席位从2个跃升至15个。这些新兴政党还激发了日本选民尘封已久的参政热情：本次选举投票率达到59%，创下2012年以来的最高水平。

　　“石破茂之所以当选，是因为他是安倍晋三的批评者，部分议员认为他能够让自民党翻开新的一页，提高大选中的胜率。”日本上智大学政治学教授、哈佛大学魏海德日美关系项目访问学者中野晃一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但中野也指出，石破茂在党内的权力基础十分薄弱且缺乏政治魄力，难以成为带领自民党开创新局面的领导人。

　　因此，在石破茂带队连输两次全国选举、丢掉两院多数席位，还难以抵挡右翼新势力崛起后，议员们纷纷撤回了对他的支持。

　　传出辞职消息当天，石破茂与麻生太郎、菅义伟以及岸田文雄三位前首相进行会晤。会后，他告诉记者，对于选举结果，自己与三名前首相都感到“强烈的危机感”，一致认为自民党“绝不能陷入分裂”。他否认与三位大佬谈论了去留问题，并对辞职传闻做出澄清，称相关报道“完全没有事实依据”。

　　不过，石破茂的说法与事后日本媒体披露的内情并不相符。知情人士透露，上述三位自民党大佬均未表态支持石破茂继续留任。现任自民党最高顾问的麻生太郎甚至直言不讳：“选民已经表达了‘靠石破首相无法赢得选举’的民意。”

　　提前选举？

　　为了平息党内对选举失利的愤怒，自民党执行部在7月28日匆忙召开了两院议员恳谈会。

　　恳谈会从原定的2小时一直延长至4个半小时，从下午开到天黑。会议伊始，石破茂率先为参议院选举惨败致歉，并重申继续留任的意愿。然而，他并未获得议员们的谅解。据自民党议员透露，会议进入闭门阶段后，有60多名出席者相继发言，大多数人要求石破茂立即辞职，只有少数人明确支持他继续留任。

　　由于恳谈会属于没有表决权的非正式会议，自民党内一直有人批评执行部只是“走过场”，仅提供了一个让议员们发泄不满的平台。因此，一批中坚和年轻议员在参议院选举结束后就积极推动召开具有紧急事项表决权的两院议员总会。

　　在自民党内部，两院议员总会是仅次于党大会的决策机关，有权审议重要事项。根据自民党党规，只要收集到党内国会议员三分之一以上的签名，即可召开两院议员总会。

　　据负责统筹议员签名工作的农林水产副大臣骨川博义表示，在恳谈会召开前，签名人数已达到所需数量。或许是被逼无奈，抑或是想先下手为强，自民党执行部抢在签名提交前，主动宣布在8月8日召开总会。

　　“我将虚心诚恳地听取大家的意见。”石破茂在总会上致辞时说。他重申继续留任的意愿，并再次为参议院选举失利致歉。干事长森山裕则在致辞时表示，应牢记自民党的传统和责任，“全党团结一心共同前进”。

　　虽然石破茂作为自民党总裁的任期还有两年多，但多位议员在闭门会议上要求提前举行党总裁选举。对此，以自民党执行部和现任内阁成员为核心的挺石破派坚决反对。石破茂去年9月当选自民党总裁，任期至2027年9月。如果提前举行总裁选举，这实际上将构成对石破茂的罢免。

　　根据自民党章程，提前举行党总裁选举需获得超过半数的自民党籍国会议员和自民党都道府县支部联合会代表的支持。由于难度不小，自2002年党规修改引入这一条款以来，从未有过实际应用。

　　对于是否提前举行总裁选举，总会未得出最终结论，而是交由总裁选举管理委员会来定夺。该委员会委员长逢泽一郎表示，如果满足党章设定的条件，将举行临时党总裁选举。他还表示，在8月底自民党完成选举复盘前，不会启动党总裁选举程序。

　　相比先前的恳谈会，议员们在总会上发言的积极性有所下降，会议在两小时后按时结束了。许多议员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没有在会上发言。一位自民党高层则向媒体感慨说，“讨论只是在原地打转”。

　　不过，也有议员对结果表示满意。“局面已完全改变。石破茂首相（在总会上）看起来很不满，但这股政治潮流已经无法阻止了。”参议员青山繁晴对媒体说。

　　在石破茂坚守权位之际，自民党干事长森山裕释放了辞职信号。他在恳谈会上表示，待8月底完成参议院选举总结后，将明确自己作为干事长应承担的责任。

　　自去年秋季石破茂政权沦为少数派政府后，森山裕为促成预算和法案通过，参与了与在野党谈判、国会运作、政策决策等几乎所有工作。中野晃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森山裕在朝野都有广泛人脉，常常在幕后就各种问题进行协调，深得石破茂信任。如果森山裕辞职，石破茂将遭受重大打击。

　　《朝日新闻》评论称，前首相菅义伟过去也表达过连任意愿，但在意识到无法获得党内支持后被迫放弃。石破茂政权要想续命，必须建立稳固的人事班子。然而，对本就党内基础薄弱的石破茂来说，在当前形势下找到愿意支持他的人才并非易事。

　　派阀之争

　　“我不想让自民党重回老路。”辞职传闻见诸报端后，石破茂斩钉截铁地告诉亲信，虽然党内反对势力步步紧逼，但自己继续留任的决心依然坚定。

　　石破茂所指的“老路”，正是长期存在于自民党内的派阀政治。

　　2023年11月，自民党派阀被揭露向麾下国会议员下达“派对券”销售指标，超额完成任务的部分会返还给议员。涉事的派阀和议员没有将这些“回扣”记录在案，使得这些钱成了不受监管的秘密资金。在所有派阀中，安倍派的问题尤为突出。

　　为了恢复公众的信任，时任首相岸田文雄解散了自己领导的派阀。除麻生派外，安倍派等其他自民党主要派阀迫于形势也纷纷宣布解散。

　　尽管帮助成员筹款和获取领导职位的传统功能已基本消失，但派阀实际上散而不死。在这次反对石破茂的运动中，自民党议员们仍通过派系建立的人际关系来协调行动。

　　据《日经新闻》报道，原安倍派、原茂木派和麻生派通力合作，主导了前述签名联署行动。一位参议院资深议员向媒体透露，前安倍派“五人小组”成员、前政调会长萩生田光一在协调各派系行动中发挥了枢纽作用。

　　安倍晋三遇刺身亡后，安倍派会长一职持续出缺，形成了由萩生田、时任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经济产业大臣西村康稔、参议院干事长世耕弘、自民党国会对策委员长高木毅等5名核心成员集体领导的格局。2023年，“五人小组”全部卷入政治献金丑闻，其中萩生田和松野被暂停党内职务，西村被暂停一年党籍，世耕则被退党，如今是无党派人士。

　　在石破茂看来，这些人明明应该按照规定解散派系，却依然按照派系网络组织政治行动。“怎能容忍这种胡作非为！是谁把自民党搞成这样的？”石破茂向身边人“吐槽”。

　　不过，虽然反对石破茂的行动仍在继续，但能否真正形成难以抵挡的洪流，犹未可知。一方面，部分自民党成员认为，不应该将惨败的责任全推给石破茂，真正动摇该党根基的其实是政治献金问题。另一方面，与石破茂有旧怨的安倍派，实力已经大幅削弱。据《日经新闻》的统计，前安倍派系在过去两次选举中遭受重创，虽然该派成员仍是所有派系中人数最多的，但其规模较鼎盛时期已缩水四成。

　　日本各大媒体的民调显示，在石破茂是否应辞职的问题上，“不应该”的声音占据上风。早稻田大学亚太研究院讲师本·阿西奥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派系的解散赋予了自民党议员更大的个人自主权，随着派系影响力的削弱，个别政治家和党领导层可能会更加顺应民意。目前，这场争斗看不到任何一方能真正胜出。

　　这种情况下，即使石破茂勉强镇住了反对派，自民党内仍有超过三分之一的议员希望他下台。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们正等待合适的时机推翻他，手段包括与在野党联手发起不信任案，或者直接脱党另立门户。

　　如果反对派成功逼宫，自民党需要迅速选出新领导人。政治风险顾问公司“日本前瞻”分析师托比亚斯·哈里斯表示，新领导人必须能缓和党内分裂、争取最近流失的保守选民、向日本民众展示自民党的新面貌，并在复杂的美日贸易谈判中重建双边关系，但放眼自民党内，无人能担起这一重任。

　　无论石破茂最终是否屈服于压力，这场关于他去留的持久拉锯战已对自民党的形象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害。“在这场风波中，自民党的弊病已经暴露无遗：领导力不足、派系解散后缺乏内部竞争管理机制、意识形态分歧严重、抵制新老交替。很难看出有哪位领导人能从这场自酿的危机中拯救自民党。”哈里斯表示。

　　记者：陈佳琳

责任编辑：刘德宾